荞 子
在故乡凉山,人们除了主要种植苞谷、洋芋和豆子外,荞子也是种得较多的一种农作物了。在苞谷还没有从拉丁美洲引进我国之前,应该说我们的祖先早就种植荞子了。距今2500多年的春秋时代成书的我国第一部诗歌总集《诗经·东门之枌》的“视尔如荍,贻我握椒”,其中“荍”指的就是荞麦,荞麦俗称荞子。在彝文古籍《物始纪略·荞的由来》就有“五谷未出现,荞子先出现”“荞子当粮食,五谷从此生”“有荞即财富,一度威势大,唯荞子而已”等记载。这些都说明了荞子原产于我国。
20世纪七八十年代在故乡流传一句俗话:“高山冷箐,荞麦、洋芋当顿,要想吃米,除非生病、坐月子。”这体现了在那个贫穷的年代里大米的金贵,人们生活的艰辛。荞子,抗逆性强,生育期短,极耐寒瘠,当年可多次播种、多次收获。我的故乡地处黔地乌蒙山麓的水城县南开乡一个高寒偏僻的小山村,海拔2000余米,因地势高寒,自古称为凉山。处于北亚热带云贵高原山地季风湿润气候区,属暖温带季风湿润气候,海拔高,气温低,土地贫瘠,极为适合种植荞子。故乡一年种植春秋两季荞子,从种到收一般就三个多月近四个月的时间。春天种植苦荞,也称种春荞或早荞;秋天种植甜荞,也称为种秋荞或晚荞。 春分节气打生地、烧生地,为清明节气栽种苦荞做好充分的准备。所谓生地,就是在上一年夏天雨季,趁土地和而开垦未耕种过的处女地。打生地,就是用钉耙捞起生地中的土饼,用脚掌支撑着土饼站立,再用钉耙背朝土饼猛拍打下去,当支撑着土饼的脚在瞬间收回的刹那,土饼立即就变成了一些带草根的小土坷垃。待这些带草根的小土坷垃晒上三五天后,又用钉耙把带草根的小土坷垃翻转来再晒上个三五天。烧生地,就是将之前晒了个把星期带草根的小土坷垃用钉耙收拢,每隔四五米远布置一个火塘,在每个火塘中心堆放些许干柴草和小木柯柯,选顺风的方向作为点火的火门。之后,把收拢的带草根的小土坷垃用撮箕抬来,堆放在干柴草和小木柯柯上,形成一个个圆锥体形状的火堆。整块地的火堆搂好后,便相继在每个火堆的火门处点火,火借风力,风助火威,一片片火海,烟雾弥漫,好像置身于云雾山中,心情有一种说不出的喜悦。让火堆一直燃烧到第二天后,再去把没有烧到的带草根的小土坷垃,搂到火堆的顶端,让其继续燃烧。第三天再去看看火堆时,那些带草根的小土坷垃被烧成黄中带黑的颜色,是极好的草木灰,也是种苦荞最好的肥料。等下雨火灰冷却后,用薅刀捞散火灰,均匀地铺散在地块里,待清明节气来好种苦荞。
谚语云:“清明撒早荞,谷雨撒早秧。”清明前后十天是故乡凉山种苦荞的最佳时机。唐代诗人李绅《悯农》组诗云:“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是对种苦荞收益的最好阐释。种苦荞就没有种苞谷和洋芋那样费时费力了,人手也没有种苞谷和洋芋那样用得多。把事先准备好的苦荞种,用大粪和底肥裹好,用背箩背到地里再和山粪拌在一起。所谓山粪,就是在清明前背上背箩,带上撮箕和小薅刀,到山上、地头将猪、牛、马、羊、狗等牲畜拉下的粪便捡背回来晒干,再用连枷打碎打细,用筛子筛后再打,用来栽辣秧、荞子、土烟等作物的粪。
种苦荞一般是一头牛、三个人。一人打犁沟,一人用撮箕抬拌好的山粪和荞种倒在丢荞种的撮箕里,一人丢拌好的苦荞种。打一沟犁沟,丢一沟荞种,犁过去是打犁沟,犁回来既是盖荞种,又是打犁沟。第一铧是犁沟,从第二铧起,每一铧既是盖又是沟。犁沟打完荞种盖完,这叫做赶牛栽。若没有牛,怎么栽?直接用人工栽。把大粪和底肥裹好的荞种撒在地里,然后就用薅刀一薅刀一薅刀地把土地挖一遍,或者用牛把地犁一遍,把荞种盖好即可,这叫满天心星的栽法。还有一种称作赶窝栽,两个人,一人打窝,一人丢荞种,打一个窝儿,丢一窝荞种。打下一个窝儿的泥巴盖上一个窝儿的荞种,窝儿打好,荞子栽好。谚语云:“荞盖深,麦盖浅,大豆只盖半边脸。”意思是说,栽种荞子盖得要深,不论是赶牛栽,还是满天心星栽,一般盖个四五公分深最为合适。荞子栽种好,到了成熟的季节就只管收割。俗话说:“荞麦不用薅,不种荞麦是憨包。”不用薅,就是不用松土、培土和除草,等到了秋天,荞子成熟后就直接收割。
荞子生长周期比较短,播种下去,四五天就开始发芽,生长得快、成熟快,要不了一个月就长到五六十厘米,且开始开花。荞子茎直立,从直立的主茎上分出许多枝丫,茎光滑为红色。叶片互生在枝丫上,呈三角状箭形,有的近五角形,长四五厘米。荞子开的花有白色和浅粉红色两种荞花花期长,可达两到三个月之久。一般一季荞子四个月就成熟,可以收割。为此,故乡的人们把荞子当作一种重要的救济作物。 每到夏天来临,看到那坡坡岭岭、沟沟坎坎盛开着雪白色的苦荞花,在蓝天白云下,青山绿地间,那一片片、一垄垄、一簇簇的苦荞花像雪一样洁白纯净,正如唐朝诗人白居易在《村夜》诗中描写的那样:“独出前门望野田,月明荞麦花如雪。”苏东坡也有“荞麦如铺雪”的诗句,杨万里也有“雪白一川荞麦花”的诗句。苦荞花在山风的轻拂下摇曳生姿,它们柔柔地蠕动,小心翼翼地挤在一起,发出轻颤的沙沙声,像是在耳语。苦荞花散发出缕缕的淡淡清香,引来成群的蜜蜂在花丛间飞来飞去,嘤嘤嗡嗡唱个不停;招来双双彩蝶在荞地里飞飞停停,上下翻飞,翩翩起舞。
当苦荞花逐渐萎缩,到立秋节气,待叶子落尽,苦荞已经成熟,荞麦秆的枝丫上便结满了密密匝匝的一串串三面体,颗粒一端小一端大,表面光滑且有弧度。这时就可以收割苦荞了。收割苦荞时正值夏末初秋的好天气,成熟的苦荞,叶子已全部掉完,苦荞秸秆较硬,极容易脱粒。因此,割下的苦荞不用晒干,也不需要背回家再进行脱粒,就可直接在荞地旁平整出一块临时的简易敞坝就近脱粒。割下的苦荞,平铺在地里,摆成一行一行的。待割完后,把苦荞一抱一抱地收拢来棚起站立在敞坝的中央位置,用一根约三尺长的木棒捶打即可脱粒。若只是一人捶打,左右手各持一根木棒,左起右落,右起左落,左右开弓,交替不停捶打在苦荞上,让苦荞脱粒;若是两人捶打,就各持一根木棒,面对面地站着,你一棒,我一棒,此起彼落地打在苦荞上,让苦荞脱粒,苦荞颗粒呈“三棱”圆润状,呈黑褐色。棒打结束,用镰刀捞开荞草,两个人面对面地站着,并同时拿着一把边长为一米左右的正方形浪筛,另一个人用撮箕将荞渣和荞子撮进浪筛。手持浪筛的那两个人,便我推你拉,你拉我推,来回如是。荞渣和荞子在浪筛里不停地跳跃、翻滚、滚爬,筛下来的是荞子和荞糠,剩在浪筛里的是荞渣。最后,把荞糠和荞子一起背回家,放在平簸箕里一边上下颠簸,一边用嘴对着簸箕里面吹,扬去荞糠、秕荞和尘土,剩下的就是颗粒饱满的苦荞了。用口袋装好背回家放好,待太阳好的时候,放在敞坝或大簸箕里晒干收装好即可。
收苦荞结束,把地犁了,就接着栽种甜荞。栽种甜荞的程序和方法与栽种苦荞一样,这里就不再赘述了。播种下去的甜荞,也是四五天就开始发芽,要不了一个月就开花了。甜荞一直到荞子成熟时都还不停地在开花。甜荞开花正值万物已经开始凋零萧疏的深秋季节,甜荞绽放那浅粉红色的花独立寒霜,虽是深秋季节,却依然绽放得生机盎然,散发出淡淡的幽香,似有似无,若隐若现。那一坡坡、一岭岭开得红红火火的甜荞花,让原本沉寂而寒冷的故乡凉山大地焕发出一片生机勃勃的景象,让人们又多了些许喜悦和希望。 到了十月立冬节气,就可以收割甜荞了。收割甜荞是在秋末冬初,天气寒冷。成熟的甜荞,叶子没掉完不说,还在开花,且甜荞秸秆较软,不容易脱粒,因此,割下的甜荞要背回家晒或炕干以后,才能进行脱粒。割甜荞就没有割苦荞那么容易了,因是冬天,再加上海拔高的故乡凉山就更加寒冷了。割甜荞时,割满一把就放一把在地上堆着,五六把放一堆,刚好够捆成一捆。还没割上几把,双手就被冷风寒霜冻得发青、发紫、发痛,人们冷得嘴里不停地“嘿哈嘿哈”地呼出热气。割一气就要站起来,将右手上的镰刀夹在左胳肢窝下,双手十指并拢向内弯曲抬起伸到嘴边蒙住整个嘴巴,用从嘴里呼出的热气为冻得发青、发紫、发痛、麻木的双手取暖。就这样,割一气,让双手取暖一气;让双手取暖一气,又割一气。直到冬阳慢慢升起后,才稍微暖和一点,割荞子的速度也才逐渐快起来。待割完荞子后,回头用茅草扭成的草绕子捆在荞麦秆上部的1/3处,将五六把放一堆的荞子捆成一个个荞捆,捆好后收到地坎边,用草扦背回家。
所谓草扦,就是用一根长约1.5米的手臂般粗细的木棒,小的一头削尖,大的一头在距离根部高约3公分处,砍出一个凹陷的圆圈,圆圈的下部砍成陀螺形状。用一根索子取中点打一个羊蹄套拴在圆圈处,一根草扦便制作完成。把草扦插稳在地坎上,将荞捆一个一个地串在草扦上并压紧。串的时候要串在靠近草绕子的下方,这样串既串得稳又串得多,当串到草扦2/5高处,把拴在草扦上的索子一分为二交叉绕过草扦作背系后,继续往草扦上串荞捆,把草扦串满即可背了。一般一草扦一次能背20来个荞捆。荞捆背到家,若天气晴朗,就将荞捆一捆一捆站立在院坝里晒,若天气不好,就暂时堆放在房檐下或院窝中,若几天都不放晴,就得背上炕楼用火炕干。不论晒干,还是炕干后,就用连枷像捶打大豆把把、花豆把把那样捶打甜荞捆,使其脱粒。甜荞颗粒呈“三棱”角状且非常明显,表面光滑,有黄绿、灰褐两种颜色。用连枷捶打脱粒后,也要像收拾苦荞那样,用浪筛和簸箕将荞渣、荞子、荞糠分离出来,最后用口袋装好扛上楼搁好。
不论是苦荞,还是甜荞,在每收好一季后,都可以将荞子晒干用石磨推,粗筛筛了,箩筛筛,制作成散发着清香的荞面,然后用荞面做成荞疙瘩饭、荞疙瘩汤,或者烙成荞粑粑,让我们一家美美地吃上几顿荞制食品。不论是苦荞面,还是甜荞面,都可以用来蒸荞疙瘩饭、煮荞疙瘩汤、烙荞粑粑,只是味道和口感不太一样罢了。苦荞做的,吃起来略带苦苦的味道,不过吃过之后,回味好,自有独特的香味,且营养价值更高于甜荞;甜荞做的,吃起来味道淡淡的,略甘,几乎没有苦味。在故乡凉山,人们一般是用苦荞面蒸荞疙瘩饭和烙荞粑粑,用甜荞面煮荞疙瘩汤和烙荞粑粑。母亲是我们村上蒸荞疙瘩饭、煮荞疙瘩汤、烙荞粑粑的一把好手。
母亲用饭槽从木桶里将散发出清香的苦荞面撮个五六饭槽放在做饭簸箕里,然后往苦荞面里洒上适量的水搅拌均匀,用一双筷子先左右后前后,反复地在簸箕里将搅拌均匀的湿润的荞面划过去划过来,让湿润的荞面凝聚成大大小小的块状。随后,放下筷子,左手高右手低,将簸箕抬起来,按顺时针方向不停地摇晃簸箕,让凝聚成大大小小块状的荞面团紧团圆,团成大大小小的荞疙瘩,大疙瘩滚在右手低的一方簸箕里面,稍比小米粒大的小疙瘩留在左手高的一方簸箕里面,称为团疙瘩,当地称为哈疙瘩。母亲用饭槽将稍比米粒大的小疙瘩撮出来放在筲箕里后,再往簸箕里添加适量的苦荞面,用饭槽将比豌豆米大得较多的大疙瘩挨散与添加的苦荞面充分融合在一起,然后再用筷子划过去划过来,抬起簸箕继续团。这样反复多次,直到把苦荞面全部团成稍比小米大的苦荞疙瘩。团出来的疙瘩,大小要适度,太大了不香不好吃,太小了不成疙瘩。 苦荞疙瘩团好后,事先放在煤火上的甑脚锅中的水已经烧开,顿在甑脚锅上的木甑子已经来烟,即冒热气。将团好的荞疙瘩一饭槽一饭槽地舀到木甑子里,称为上荞疙瘩饭。上好荞疙瘩饭后盖上甑盖,蒸大约20分钟后,木甑子中的荞疙瘩已经完全粘合在一起,形成了一个形状与木甑子一样的荞疙瘩团,达到了八分成熟的光景。此时,将荞疙瘩团倒在做饭簸箕中,把木甑子放回甑脚锅盖上甑盖,接着加一瓢水倒在甑脚锅里后,就用分饭槽将荞疙瘩团挨散,再洒一次水,用分饭槽搅拌,这次水要比团荞疙瘩时稍微少点,称之为分荞疙瘩饭。荞疙瘩饭分好后,等个七八分钟的样子,甑脚锅里的水已经烧开了,甑子也来烟了,又将分好的荞疙瘩饭重新上在甑子里,盖上甑盖,约蒸15分钟后,美味可口的荞疙瘩饭就做好了。蒸好的荞疙瘩饭软软的、润润的、圆圆的、滑滑的,呈墨绿色,很有弹性,配上酸菜红豆汤及豆豉做的蘸水就可以食用,用猪油炒出来的荞疙瘩饭味道也很香。 煮苦荞疙瘩汤就没有蒸荞疙瘩饭那么复杂了,团荞疙瘩的程序和方法与蒸荞疙瘩饭一样,不同的是,煮甜荞疙瘩汤,荞疙瘩的大小没蒸荞疙瘩饭那么讲究,但大小也要适中。若团出的疙瘩大了,不好煮熟不说,吃起来口感也不是太好,团出的疙瘩太小,费时费劲也不好。团煮甜荞疙瘩汤的疙瘩大小与豌豆粒差不多。在团荞疙瘩之前,用一个砂锅或锑锅装适量的水和酸菜放在煤火上烧开后,将团好的荞疙瘩放入锅中煮个十五六分钟,待荞疙瘩达到八九成熟时,再加入适量的事先煮熟的花豆和豆汤,再煮个五六分钟,抬下来,配上豆豉做的蘸水或霉豆腐、酸辣椒就可以食用。
至于烙荞粑粑就更简单了,母亲用一个缸砵或大碗将甜荞面与水搅拌均匀,调制成浆状。但一定要注意,不能搅拌调制得太干,若太干不容易烙透烙熟;也不能搅拌调制得太稀,若太稀了烙不成型不说,还不容易翻转来烙另外一面。一定要搅拌均匀,调制得刚好不稀不干,才能烙出好吃的荞粑粑。搅拌调制好后,就放一个铁锅在煤火上,待铁锅烧烫后,母亲用右手背放在距离锅底两三寸的高度试一试,若感觉到烤手,就将搅拌调制好的荞面浆倒进锅里,用筷子扒均匀摊平整,烙的时候还要注意,不要让荞粑粑烙糊。烙个一两分钟,待烙起蜂窝状且散发出香味后,用薄刀沿着锅底在荞粑粑周围轻微地铲一下,让荞粑粑不粘锅后,用双手平抬着锅耳朵将锅抬起来与腰部差不多高度左右摇晃几下,双手向前接着向上轻轻一扬,荞粑粑就很自然地在锅中翻转身,只听到“啪”的一声轻响,荞粑粑就翻转来平平地躺在锅里,接着烙另一面。也是边烙边用薄刀沿着锅底在荞粑粑周围轻微地铲一下,不让荞粑粑烙糊,烙个一两分钟,用薄刀铲出来搭在碗口上,待稍微降一下温就可吃了。若要吃甜一点的,在搅拌调制时,可以加点糖精水进行搅拌调制。
烙出的荞粑粑圆圆的,颜色金黄,吃起来清凉爽口,既纯又香。20世纪八九十年代,我在坞铅小学和南开中学读书时,因家离学校较远,中午不能回家吃饭,都是父母要么炒苞谷花、烙荞粑粑,要么烧或煮几个洋芋、几个苞谷,放在书包里背到学校作为我的午餐。特别是在南开中学读书的时候,每天中午舍不得吃完,总要留下一块在放学回家的路上吃。那时,是荞粑粑伴我度过了读中小学的岁月,我永远也忘不了那散发着浓浓荞香味的荞粑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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